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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法语老师的故事

2016-03-19 应远马 法语世界

A
                 
  同学们好,我姓应,你们叫我应老师。应五走上讲台说了这句话就开始上课了。后来他想起这句话时觉得应该去掉后半句,因为怎么听这后半句都有废话之嫌。实际上在上课前他为自己的开场白琢磨过半天。他想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或者吹一下自己的水平,比如说他念过重点大学,毕业后从事过不少工作(但一直兼职上课,其中包括家教),发表过不少译作,还给某些重要人物当过翻译。这样做对他的头几次课会很有帮助。学生们会对他肃然起敬,甚至有女生会立刻爱慕他。不过应五不是这样的人,他想他这次是要正正规规当老师,要对得起学生,他将以十万分的责任心来传授一门语言。他忽然想起一句话:让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才能吧。于是他什么也没多讲就进入了主题。当然他还是觉得自己多说了半句废话,但这不是特别的重要,就让它去吧。再说,这一句开场白已经是他所说过的话中最简洁的一句了。
  应五曾以说废话名震周围。他的朋友和同事从来不否认这一点。有一个典故是这样的:有两个人去他单位找他。门卫问他们找谁。找应五。哦,应五啊,七楼,走廊到底那个门,话最多的那一位就是应五。那时应五在某家外贸公司上班。
  我就是在那家外贸公司认识应五的。也许有人怀疑我就是应五。但这是绝对的错误。我和应五同姓但不同名。我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文学青年。然而正如某句名言所说:人与人之间有相同之处,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和生活。我和应五尽管相似得够可以,不过我只是我,应五只是应五。这一点很重要,有必要在此强调。
  我刚认识应五时,认为他这名字很别扭。应五说他的名字实际上是鹦鹉的同音字。他打咿呀学话起就特喜欢重复别人的话,他的父母都认为他有学语言的天才。据说他在两周岁前只会哭和笑,不会发其它的音。他的父母急得要命,起早摸黑地教他叫爸叫妈,他呢只是傻笑,要么就是傻哭。父母也跑了好多医院,大夫只是劝他耐心等待。父母看着别的同龄小孩已经能说会道,偏偏自己的小子不会开口哪里熬得住耐心。过了两周岁那天,偏巧村子里来了个云游郎中,父母抱了孩子去见。郎中左看右看之后,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应五他爸气得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你妈!郎中脸色大变,正要回骂应五老爸时,被抱在老爸怀里的应五突然伸出小手指着郎中也开了口:操你妈!
  郎中逃出了村子。应五父母欣喜若狂,连忙开始要与小子交流。但应五不管老爸老妈跟他说什么,他只会叫操你妈。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应五方才开始说其它的话;其中包括叫爸叫妈。但是不久父母又惊讶地发现这小子只会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比方说老妈手里拿着一块在别人新房里摸来的糖果问他要不要,他不会说要或者说不要,而只会重复要不要,然后一把将糖果夺了去塞进嘴里,然后傻笑。应五的怪异在村子里传了出去,被村子里唯一一位高材生(初中毕业)取了个名字叫鹦鹉,此后村里人都叫他鹦鹉,其中包括他父母。
  应五跟我说这些事时,我正在看普鲁斯特的原文小说《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译本叫《追忆似水年华》)。我放下书,说你就编吧。我编我是你孙子,应五满脸认真地跟我急。我说,你小子贼坏,乳臭未干就把父母逼坏。
                              
  B
                 
  应五成了一名法语教师,正式混入教育界。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属于教育界的正规人士。因为他跟教委没有任何关系,教委的教师花名册里没有应五这一号人。他不用写论文搞课题评职称,事实上教委也不给他资格或任何机会。
  同学们,法语是一门美丽的语言,但也是很难学的一门语言,(这符合逻辑)。打个比方,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你若想娶之为妻是极不容易的。男生哄笑。女生脸上的微笑倒端正得多。但只要你努力地专一地带点技巧地去追,你还是能追到手的。在我们开始动手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她的结构,尤其是难度较高的某些部位。我们首先来讲讲法语的名词。较之于汉语和英语,法语的名词有一个非常突出的地方,那就是性数。性就是阳性和阴性。比如你爸是阳性,你妈是阴性,脚是阳性,头是阴性,太阳是阳性,月亮是阴性,树是阳性,草是阴性,等等等等。
  确切地说,应五的第一节课是关于阴阳性的课。学生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事物让应五明确它们的性别,应五不厌其烦地一一给予答复。他们的积极性极高,中文的词汇量似乎一下子大得惊人,应五都手心发湿。其中一位姓林的女生还问了他恐龙、剑猪、人妖等词的词性。在学生们问得差不多应五也认为可以结束这一节内容时,林同学冷不防举手发问:请问老师,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是不是分别也是阳性和阴性呢。
  应五猛地觉得头顶发冷,双目晕眩,软软地滑倒在讲台上。
                 
  C
                 
  西湖很美,西湖的夜景更美。夜是一张白纸,我们把西湖搬到了这张白纸上。灯光是西湖的色彩。游人在色彩中穿梭。夜风令色彩摇曳变幻。断桥上,我陪着来自非洲的两位黑人客商。他们黑色的肌肤在夜景中闪着亮光。 

西湖是杭州的灵魂(没有西湖,杭州也许什么都不是)。湖大5、6平方公里,周长为15公里,湖深平均1.5米。湖底积有2—3米的淤泥。湖内禁止游泳。湖内禁止游泳。两位黑人似乎想跳入湖中游上一阵。我也有这种冲动(每次夜游西湖都有)。我想夜景里其他游人中也有这种冲动。所以我重复了一遍湖内禁止游泳。为什么?湖水多好啊。他们不解地问。西湖不是澡堂,我说。两位聪明的黑人立刻明白过来。他们初访中国。他们是我费尽心机重新拉回来的客户(以前因质量问题断交)。我只管接单与客户维持,质量另有人负责。这是公司的规定。
  应五话多。不论中文或法文。他可以在三个小时内搞定一个新客户,只要有客户让他给撞上。这其中不乏技巧。我跟他合作过几次,虽然我跟他不在同一部门。这两个黑人被我重新拉回并且被我说动来杭州,我就是套用了应五的某些招数。
  那一晚应五打我的手机,说他已经搞定培训学校,要我早点把两个黑鬼送进酒店,回去和他FETER(庆祝—作者注)一下。所谓的庆祝就是一人五瓶西湖啤酒。
                 
  D
                 
  你小子就这么把培训学校搞定啦。听完应五的叙述,仰起脖子灌下半瓶啤酒后,我红着脸说。这小子能说会道,用本市土话说就是道儿老。我确实佩服他,虽然我的年龄比他大两个月。他在本市外贸界的名声逐渐大起来也是得益于他的话多。因为他的话多,他拉客户就似乎非常容易。只要他去趟广交会,准能拉回几个新客户,做上几十万美元。他的法语说得抑扬顿挫,旁人虽然不懂法语,但坐一边也会有听流行音乐同样的享受。他的话有如农村市场上卖的粘苍蝇纸,只要一放到桌子上就他妈的会粘上一堆苍蝇。这句话是同行的一位竞争对手说的。我要是他的竞争对手,我说这句话时肯定还咬着牙齿。
  他的叙述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个培训学校找我。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当然去啦。反正眼下又没什么正经的鸡巴活干。这鬼地方还真远呐。快到半山(杭州郊区地名—作者注)啦。学校的人倒蛮热情,给我递了三支中华烟(应五不抽烟,只喝酒—作者注)。他们说久闻我的大名,说我的法语非常棒。他们培训学校新近增开法语强化班,每周上八次课,每次三个课时。每班上四至五个月。每年两班。每个课时给我多少钱?你猜猜,一百块呐!兄弟,我这下要发啦!但是必须保证上课质量,因为每班学习结束后要考试,试卷由法国使馆出,考试地点也在使馆,考试及格学生才能获得签证。他们要是考不及格,学校和学生都会骂我祖宗八代。我听完这后半截心又凉了。我说我不能担当这等重任,我也不想让我祖宗八代因我而遭人唾骂。我的祖宗八代都是贫下中农,安份守纪,我不能对不起他们。学校说我太谦虚,叫我不用担心学生不肯好好学,因为他们的学费极为昂贵,签证拿不到他们也会对不起他们的祖宗八代。我就这样答应下来了。哦,我走时,那家伙硬要我拿着这三根中华烟,我说我不抽烟。他说抽烟也不影响为人师表,再说他怀疑这是包假烟,叫我拿几根来帮他辨别一下真假,他知道外贸界抽中华的人多。你帮我抽抽看是真是假吧,那家伙虽然热情,但真他妈的神经。


E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想着到底是应五将培训学校搞定了还是培训学校将应五搞定了。这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应五认为是他将学校搞定了。实际上我认为应五除了能搞定客户外,其它的事都很难搞定。他的致命弱点之一就是搞不定领导。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去搞定他的领导。关于领导,我们之间争论过不少次。他说这些领导都是狗屁不如,一不会外语,二不懂国际贸易,三不懂客户心理。但是他们很懂国人的心理,这颇令人打心眼里佩服。我认为领导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假如我是个司机,在他们的领导下,我也就有希望摇身一变变作外销员,到工厂那边当大爷。说句实在话,不是领导都狗屁不如,只是缺少比狗屁强的领导。应五搞不定领导还因为他在生理上有一个致命弱点。他爱放响屁。他说自己总不能像控制打嗝那样控制那种行为。他在领导来部门里开会时放响屁,被总经理召去单独谈话时也放响屁。他的响屁总是直来直去,声音干脆锐利。领导们一般风度都很好,眉头从来不皱一下,只是停下话略作沉思再继续指示工作。领导们比我还了解应五,但就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应五在客户面前神侃三个小时却不露一点风声,如果说应五在客户面前能忍,为什么忍三个小时却忍不出任何劳什病来。应五身高不到一米七十,但结实得像块条石。林同学扑到讲台上去拉晕倒的应五时,应五的下身接连滚出三个响屁。林同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轻松的表情。我曾向应五讨教过他的特异功能。他从来不吃大蒜之类的刺激性食物。应五说这是他的祖传绝技,不能泄露。他妈的也跟我搞玄乎。


F
                 
  应五成为一名法语教师了。我仔细回想着他的那段叙述,发现他那句“兄弟,我这下发啦”简直可作当今社会的惊世名言。应五成了一名法语教师。这是真的。我没有为此感到特别的开心。相反,我有点悲伤。应五那晚喝完五瓶啤酒后居然醉了。这很值得怀疑。五瓶啤酒在平时对他来说只是小case,他在第一节法语课上晕倒一事也让我怀疑。如果,我指的是假设,他那天晕死掉了,我会为他写篇悼词,悼词中有一句就是:我们外贸界失去了一位伟大的人物。虽然他在成为法语教师之前已经离开了外贸界。

我不知道我写那句话有没有说谎。反正我不是领导。即使是领导又怎么样呢?领导也不常常对自己的话负责呢。那是因为他们说过的话太多啦。关于领导,我看还是少说为妙。我关注得更多的是我的朋友应五。
  应五有一点绝对比我强。他的话多,但是没有说谎与否的理论。小时候,他爸他妈还有老师都在孜孜不倦地教诲他不能说谎话。有一回老师请他们去吃饭,理由是他爸帮老师家盖房子做了几天泥水活。老师问他菜好吃不好吃,他脱口就说很难吃。为此回家后他爸就给了三个凿栗。他的脑瓜上第二天长了一个大包,吓得他妈跟他爸大吵了一架,家里他爸专用的那个大瓷碗就是那次吵架中摔破的。应五说,人只要真实,就不用管他妈的什么谎话不谎话了。
  应五离开了外贸界,成了一名法语教师。这中间有许多故事值得探讨。


G
                 
  应五在病房里躺了四个小时才醒过来。他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姓林的女生。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正看着他。哎呀,应老师,你终于活过来了!她的眼睛有点肿呢。我死不了,应五说,我哪能就这样死了呢。那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呢?不不不,你还没教会我们法语呢。这女孩怎么这么说话啊,应五想生气,不过还是没气起来。这没问题,你可以跟我到阴间去学啊,应五说。你真坏,我要去跟我妈说。你都多大了?应五问,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了。
  应五的心情好了一点,怎么说这个女生还是待他不错,肯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他。虽然他觉得她说话夸张了点。她说她一直都在边上,没敢溜走。你还不坏,算是个好学生,应五说。那当然,我向来都很尊敬老师的。她似乎有点得意。真是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了。为什么不能灿烂?我想怎么样谁管得着。得得得,又变样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全好了。林同学一把将她摁住,别动,盐水还没滴完呢。
  我打应五的手机时,他说他刚准备从医院出来。我在医院门口见到了他。回来路上,他说他向来是自己把客户侃晕的,没想到这次却被学生在课堂上搞晕过去。他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是被一位姓林的女生给问晕了。我问他那女生长得如何,他只能答眼睛大大的。有点夸张,也有点可爱。他有点莫明其妙的兴奋。那好似一场梦醒来后的某种兴奋。


H
                 
  后来据小林交待,她从医院回去就给她妈打了电话,说她的第一节课就差点闹出人命,不过结果一切都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她妈听得云里雾里,知道女儿向来有点疯,也没放在心上。可恶的是她还给她储蓄所的同事打电话了,对她们说的是她在第一节法语课上就把一位姓应的男老师给问晕过去在医院里躺了四个小时。那几个婆娘笑得前仰后合,说她到了杭州居然照样撒泼,不过她们劝她小心男老师的报复。她说他好像不是喜欢报复的人,只是嘴巴有点不那么香。小林坦白交待后,我们逼她多喝了一瓶啤酒。
  为了更好地了解法语教师的生活,我们有必要来看一下他的住处。实际上那是我的住处,他没有自己住的地方。那是公司分给我们的集体宿舍,一个单元,三七二十一户住的都是公司里的同事。我们住的是二居室,我和应五各一间卧室,有个不大的客厅,够吃饭或打牌的地,另有独立的小厨房和小卫生间。条件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尤其是跟那些结了婚还在走廊里搭煤气灶做饭的同胞要强多了。据我们调查,房子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在城市里的奋斗目标。谈起住房,好多人都有点悲哀。特别是一不小心看到报纸上的那一排征婚广告时,心里好失落。我们有一台18寸的西湖彩电,一些旧家具,设备可谓简陋。我们绝对成不了领导消费潮流的人。阿斐来串门时,总是不相信我们就么这点家产。我们管阿斐叫阿飞,因为她对我们说话从来不懂什么叫尊重,我们戏称她是女流氓。阿飞说,你们两个混蛋小子可以换台彩电啦,这样老娘我来看你们时看电视也舒服点。你不好自己买一台的?应五说。我要自己买一台就不来陪你们玩啦。谁要你来陪,你又不是做三陪的。你他妈的这样子叫得起三陪吗?这倒也是,我插嘴说。也是个头,我明天就让这屋子堆满小姐,让阿飞没落脚的地,应五叫道。这也有可能,你们做外贸的没钱,谁还有钱?我明白了,你们这是装穷,怕我举报有经济问题是不?阿飞的怀疑不无道理,九十年代外贸形势曾一片大好,案例也此起彼伏。就如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期那几年涉外旅游也曾红火得要命。我在大学里就去做过导游,一天下来,客人给你一张一百美元的小费是常碰到的事。外宾的大量涌入和他们的大方曾刺激了我们的发财欲望,也刺激了整体经济的发展。但是好景都不长,后来碰到那些导游,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说该来的似乎都来过了,来的都是不该来的——一群穷鬼。
  有一点也许你们不信,碰到我们的算命先生都说我和应五命里注定发不了财,但是我们的名气会有一点。我们深信不疑,名利双收属于厚黑学的范畴,不属我和应五的生活内容。

 

I

               
  在分到公司的集体宿舍之前,我和应五都是租房子。我们曾像游击队一样换过六七个地方。要么是房东要收回房子(子女结婚要用),要么是我们嫌房东太烦人(墙上敲两个铁钉都得房东书面同意),要么是周围环境太恶劣(楼下是菜市场或者象兵工厂之类的工厂)。关于后一种情况还包括邻居的骚扰,我们有过这样一位邻居,他住我们楼上。每个晚上,他们家都要热闹非凡,而且活动常常是通宵达旦。夜深人静时,我们往往被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惊醒,然后就睡不回去。然后我们听楼上一片碰吃杠胡报头飘财神四连庄闹相公的此起彼伏声声声不绝于耳。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应五坐在我床前,手抓一个酒瓶。起来,兄弟,我们也闹回他妈的鬼。我翻身起来,然后我们吼起拳来,大鸡巴啊两个鸟啊三杆枪啊四只奶子七上八下啊。后来我们听到敲门声。门口站着一位穿真丝睡袍的美女,对门的。她说求求你们让她睡个好觉,早晨她要坐长途火车到沈阳去看她未婚夫,而且她还只买到了硬座票,再说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我们连忙道歉并问她要不要morning call.她没穿内衣呢,应五关上门神秘地说。你这混蛋,我们积点德吧。我躺回床上,想着为什么她不去敲楼上那一窝的门呢。也许楼上的吵闹声对她构不成打扰。也许她不敢去。也许她觉得你们好说话。我们是好说话,因为我们不是一般的好人。象我们这样的好人在世界上也不多了。这句话不是我们自夸,是出自阿飞之口。我们为什么不去敲楼上的门?我们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勇气去了。我们在早晨去上班时,会在楼梯口碰到那一窝的几个人。他们脸色苍白,目光滞呆,仿佛在派出所的楼梯底下过了一宿。我们常看见其中有人手里还捏了只幺鸡什么的踉跄下楼。
  那一夜,我和应五都没少想对门的美女。


J
                 
  应五辞职后仍住在我住的那套房子里。单位要他搬出去。他不搬。后来单位也没管。这令许多人疑惑不解。后来有人在传其中的秘密。据说应五去总经理室跟老总谈过住房的问题。他说他辞职后没地方住。老总说你真好笑,你辞职了有没房子住跟我们有什么狗屁关系。应五接连放了两个响屁,应五说你们总不希望看到自己原来的员工在天桥底下过夜露宿街头吧。老总说你可以去租房子啊。应五说是可以租房子,我住在原来的地方就算是租吧。老总说那得预交一年房租。应五说他实际上已经预交了一百年房租了。老总不明白。应五说你去财务部翻翻帐本,我这几年为公司赚的钱按千分之五算给我够不够一百年房租。老总说感情公司一百号人马就你一个人在赚钱。应五说几个人在赚钱你是老总你应该清楚。老总说我他妈管得了那么多具体的事啊。反正你得搬出去,我们也不想租给你。应五一点也不生气。据说他在起身离开总经理室之前拾起老总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在他的食指上轻轻地割了一下,然后将食指悬在老总的茶杯上。共计三滴血滴入老总的西湖龙井茶内,绿色的茶汤顿时一片耀眼的红。他在关门前跟老总说:房子我住定了。如果要派人来撵我,最好多派几个来。关上门后,他又说了句:操你妈。
  我一直没有跟应五证实过此事的准确性。不管怎么样,应五确实安稳地住了下来,直到后来他结婚才搬走。他说他真舍不得离开我。这话容易让旁人引起误会。幸亏我的女友阿宣没听到,要不她准会跟我拜拜。
  对这件事我颇有疑惑。单位为什么不派自己的顾问律师去处理呢。从法律上说,应五绝对没有依据在辞职后仍住在单位的公房里。再说单位的顾问律师一点也不忙,那家伙姓胡,有事没事往各个部门里跑,说是要不时提醒外销员别忘了法律的存在。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胡律师巴不得有人出官司。这种经济官司总是有惊无险,打输了大不了拿不回那笔被骗去的钱,打赢了也拿不回那笔被骗去的钱,胡律师没有任何损失,官司补贴照拿不误。但是有官司总比没官司的好,这点上我们都能理解他。但我们很不喜欢他,他来办公室串门聊的总是那些强奸案,说得小伙子们的裤裆都胀鼓鼓的,说得女孩子上下班都提心吊胆。要不就是什么警察持枪故意杀人案,说得我们怕警察怕得要命。我们不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侃够离开前总要翻翻我们的样品柜,看见喜欢的就顺手牵羊提了去。如果单位里半年没官司,各部门的样品就会少一大半。不过这些样品堆着也是堆着,反正没有听说哪个做外贸的会在晚上到路边去摆摊。其实要是拿这些样品去摆摊收入肯定会不错,至少可以养活三四个下岗工人。

 

K


应老师的法语课已经上了一周。除了第一节课出了差错,之后一切顺利。应五叫我陪他去上了一次课。他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学生:这是我兄弟,我的法语没他好,你们也叫他应老师,让我们鼓掌欢迎应老师来课堂上指导。我倒成了他们的校长了。我坐在学生后面听课。应五教书有十二分的天才。他很懂得调动学生的积极性。看得出学生们很喜欢这位应老师,他们在课堂上主动性很强,想象力很丰富,似乎都是联想集团出来的。我大学里的一位教授就曾极力主张学外语要时刻牢记联想法,就是说你看到这个单词,就要想想跟这个单词同义或同音或同形还有同一家族的其它单词,这样做对学外语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他在课堂上讲解VOCABULAIRE(词汇)时就是用这种方法的。他在黑板上列出数个有关系的单词,然后区分它们之间的异同。后来另一位副教授在课堂上说:我上课跟别的老师不同,别的老师在讲到EXCREMENT(粪便)时会列出一大串粪便,我不会。教授确实列过这个单词,但我们当时丝豪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后来知道他们之间有过矛盾。他们年龄相仿,近五十岁左右。他们之间的过结不难猜测。副教授那句话,同班同学都已记不起来了,唯独我印象颇深。我也常想起那位教授,我在回杭州后曾在西湖边外文书店买过他的语法新书。


课间休息时我发现了一个突出的现象:应五的这些学生已经张口闭口MERDE(他妈的),COCHON(猪),PUTAIN(婊子)之类的词。他们相互嬉骂,一点也不生气。据此可以看出他们的学习进展可谓不慢。或许应该说应老师的教学有点独特。我很赞同他一上来就教些这类词给他们玩玩。这不但能激发他们的兴趣,而且还有更重要的意义。我跟应五讲过当年在北大流传的这样一个典故:两个北大一年级学生在校园里散步。有个外国留学生骑单车从后面过来。他们并排走在不宽的校园小径上。趁他们之中稍有空隙,老外不按车铃呼地从中间穿了过去。也许他想显示他的车技不比中国人差。两位中国学生看不惯,冲他骂了一句:傻逼!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老外忽地回过头来用地道的北京话回敬了一句:你们也傻逼!结果是他们被骂傻了。应五听完后哈哈大笑。他说有必要呼吁中国的外语教师多教学生一些骂人的外语。尤其是要教会那些要跨出国门的人,其中包括那些常出国的各级领导。对国家教委来说这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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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里吃中饭。学校的教室和宿舍楼都是租来的,没有操场。几间办公室在教学楼底下。学生食堂在宿舍楼底下。教师都是外面请来的。从生源来看,学校的规模不小。其中大部分学生都是要出国的。法语学生共二十人,是从全省各地招来的,其中有一半来自温州和丽水两个地区。据说如果这第一期办成功了,学校还将向外省招生。学校是专人去各地宣传招生。从学费来看,有逮一个宰一个之嫌疑;但从强化的内容来说,这学费又不算什么。因为每期若按时上完计划内容,他们也都消化了,他们的水平至少在阅读上可达到大二。但实际上他们未必消化得了,口语缺少操练也是事实。最终我认为学费虽贵还是值得。如果有阿拉伯语强化班,我也愿意交贵出普通班十来倍的学费去学。我对阿拉伯语情有独钟,不是为了阿拉伯人身上的那股臭味,而是为了业务。


我们点了几个小炒,三瓶啤酒。林同学和我们一块吃。下课后她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俩,甩也甩不掉,只好一块吃中饭。三个人一人一瓶啤酒。应五下午还得上课。


我还发现课堂上林同学从不举手发言,一点也不像那位在第一节课上问翻应五的女生。应老师,她叫了一声。我们这才发觉我不该叫应老师,否则她到底叫谁会搞不清。我想她肯定是叫应五。应五认为是叫我。你叫哪一位?我们问她。她说是在叫我。我连忙说,还是别叫我应老师了,以免搞混了,还是叫我马兄吧。应五补充说我的小名叫马儿。马兄,你跟应老师住一块吗。我说我们住一屋。下次我到你们那儿玩,她说。你会不会烧菜?应老师赶紧问她。烧菜?我只烧过一回炸臭豆腐。炸得很臭吧,我们逗她。是很臭,好吃极了。不过我可以到你们那儿学烧菜,她认真地说。我问她课堂上为什么不发言。她说她怕。问她怕什么。她凑到我耳朵边轻声说:我怕应老师晕过去。我大笑起来。应老师一脸困惑,骂道:你们不要太亲热!


付钱时,我和应五各付一半。小林在边上不理解地看我们各自掏钱。她还插了一句话:还是我来付吧。应五冲她吼了一声:付你个萝卜。没见过是不是?你以后就会习惯了。我想应五肯定还没来得及给这些孩子上法国文化课。我跟她解释我和应五打认识起互相请过一顿后到现在出来吃饭都是敲瓦片的。在这点上我和应五受西方人的精神毒害可是很深。我们还说下次一块吃饭,她也得付自己的一份。她说这很好玩,她会尽量去习惯的。我们不失时机地教她一句法语:BONS FRERES FONT BON COMPTE(亲兄弟明算帐)。

 

M


我们住的房子有一个地方不是很方便:菜场稍远了点。我们得穿过红绿灯,经过运河上的一座桥,再走300米才是菜场。我们刚搬进公司房子的那一个月里,常常去菜场买菜。某个周末,我们买菜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位女孩两只手拎满了菜。那些塑料袋大大小小有十来个。走着走着,一个塑料袋掉到地上。她弯腰捡起那一袋菜时,另一只手里又掉下两只袋子。总之她再也抓不起所有的袋子,弄得很尴尬。我们上去帮忙。应五帮她拎了大部分菜。我们都很奇怪这女孩要买这么多的菜。应五说,喂,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健在呐。你这人怎么这么损啊?要不你买这么多菜干吗?真是狗拿耗子。我看她差点想把菜全夺回去不理我们。但她很无奈,不得不接受我们的帮助。其实她就住在我们隔壁那幢楼。她就叫阿斐。我们就这么和她认识的。


阿飞独自住一个中套。那是他父母留下的房子。他的父母已经移居美国。她是独生女儿。她家三口人都是学医的。她现在某医院做医生。她的习惯是在周末买一大堆菜存在冰箱里。她一个礼拜就去那么一回菜场。这是她远在美国的父母对她的命令。他们说那个红绿灯太危险,他们担心女儿被车子撞死。他们出国前确实亲眼目睹了那个十字路口发生的一场车祸,但那时他们并没感觉。到了美国几个月后回想起那场车祸,才开始担心女儿的安全,据说是一个月没睡好。也许是到了国外才发觉国内的交通安全很差吧。我们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在我们看来,她不想多跑菜场肯定跟她的懒惰有关系。后来她还常来我们这儿搭伙,有时也跟我们出去敲瓦片。为了去美国跟父母团聚,她已经卖掉了大部分家具,除了冰箱没别的电器了。最后是只等签证一出就卖房子了。所以她老来我们这儿也有可以看电视的原因。她说她得到签证后会把冰箱送给我们。应五说要送就送我们房子,冰箱不要。气得她说冰箱也不送了。但当我们自己买了台冰箱后(作用是夏天冰啤酒),阿飞臭骂了我们一顿,差点要把我们的冰箱砸了。你们两个浑蛋真浑,你们是不是咒我永远出不去?她还差点哭了。应五慌得连忙安慰个不停。别生气,别伤心,我们绝对没这个意思。你到时还可以送我们冰箱,我们正好一人一个。再说,呀呀,就算我们舍不得你走好啦。这是真的吗?阿飞的表情立刻变了一种。后来应五说事情坏就坏在他回答了真的而且回答得挺认真的。


N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小林。她剪一头短发,穿着一件短袖连衣长裙,连衣裙是淡色蓝白格子的,脚上穿了一双乳白色的平跟皮鞋,袜子也是白的。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刚剪掉了长发,显得更加青春朝气,个子也似乎高了许多。她脖子上围了一根银色细链子。我还真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才说你好。她笑嘻嘻地说,马兄,认不出我了。没有,绝对没有,你烧成灰我也认得。我们跟女孩子说话从来不客气,尤其是跟漂亮的女孩子。我和应五进入大龄青年行列仍没对象或许也有这个缺点的缘故。哟,我们好像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她才不会生气呢。没有深仇大恨,只有深情厚爱,应五在屋里接话。应老师好,祝你们国庆节快乐!小林把两个哈密瓜放到桌子上,给你们一人一个,BONS FRERES FONT BON COMPTE,一个多月学下来她还把这句话用到这里来了。


国庆节学校放假三天。小林高兴得直嚷嚷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事实上是终于可以去参观我们的窝了。三人一起动手做菜。小林问我们谁的菜做得好。我们说做得一样好。她说我们俩是不是在一起很久了。我们说上辈子就相识了。她说我们会不会吵架。我说除为了是否需要在光炒鸡蛋和皮蛋上放味精吵过一次之外好像没吵过。她说我和应五好像就是同一个人。她这种说法对我们的形像构成了不小的危险。我再次强调我就是我,应五就是应五,我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她居然说我没有幽默感。那就让应五的幽默感强一点吧,我心里想。应五从冰箱里取出四瓶啤酒,放到桌上。应五开啤酒从来不用启子。当然也不用牙齿,他的牙极不好。当然也不是将瓶盖往桌椅边上撬。他右手抓起瓶子,左手握住瓶嘴,用右手瓶子上的盖去启开左手瓶子上的盖。这招用的是杠杆原理,支点是左手的虎口处。架子搭好后,他的右手往下一摁,只听嗤得一声左手的瓶盖一下就起来了。小林看了很兴奋。应五一边往三个杯里倒酒,一边说广告词,喝这种啤酒,泡天下小妞。三个人举起杯时,小林开口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喝!我们的杯子晃出了一半啤酒。你的口气象个女匪首,我说。你爸是当官的吧,应五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小林有点吃惊。应五的笑容一下没了。小林差点被应五的表情变化给吓着。我冲应五骂,你小子犯什么傻?你爸跟我们没关系,对吧,小林。对,应老师,你别怕我爸,他是个好人。再说他确实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为法语干杯!应五说,为法语干杯!说得好,为法语干杯!


这丫头可真够机灵的,我出门时想。


O


培训学校的老师除了应五其他的都是公共学校的在职教师。法语强化班的课时比其它班的课时多。应五第一次到学校时跟他谈的那家伙是学校的外联室主任。外联室负责教师的聘用调度工作。除此之外,外联室还替某些教师代领代转工资。这后一项工作稍微有点微妙。象应五这种新教师的工资只有到外联室领取。外联室主任姓毕,顶上毛发稀疏,笑起来双眼眯成缝,长得跟汉奸差不离。据说他的生命仅靠香烟维系。在办公室里偶尔断了烟,他会逢人搜烟索烟,直到在校门外五百米外的烟店买回为止。但是应五怀疑他的办公室是否断过烟。毕主任抽烟抽出一门绝技:他从来不将烟屁股灭在烟灰缸里也不是随手扔到地上,他可以用拇指和食指将烟头的火慢慢地磨灭。那个动作不细心的人不会发现。应五是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发觉了。他的大部分手指和指甲已经焦黄不堪,他的牙齿是黑垢遍布。他的灭烟头绝技告诉人们他已练就金刚指。应五却想自己若有这样的手指宁愿将它们剁掉,自己若有这样的牙齿宁愿将它们敲掉。不过有一点我们不得不肯定他:他用自己的生命为国家的税务增长作不懈的贡献。我不是非常赞同应五的这种观点。它属于一种有点道理的谬论。从该观点出发可以推导出两个结论:一是应五不抽烟就是没有至少在某一方面没有为国家税务做贡献,当然这比故意漏税及偷税甚至骗税要不严重的多;二是这个社会上人人都在做贡献,比如三陪小姐为刺激消费作出了贡献,罪犯为提供反面教育也做出了贡献。这类主题不适合在此大谈特谈,就此打住罢。

我要提到的是应五去外联室领第一个月的工资即课时费时,毕主任的助理华小姐正张着小嘴在咳嗽。我相当钦佩华小姐的顽强。但她在三个月后还是让我失望:她调到了另外一家单位。后来据传她在新单位突然发作起烟瘾,熬不住也吞云吐雾了。这不难想象。毕主任将钱数了三遍,先是用点钞机过了一遍,然后用手每张摸了一遍,最后将一搭钱松斜一下五张一个单位地核了一遍。他吐出一团臭雾后把钱递给应五。毕主任,你帮我弄个信封吧,应五说。应五想如果这钱立刻存入银行也就算了,如果全留下来花,我可得先拿回家用白猫泡上几分钟然后再在太阳底下晒一下午。毕主任说,你小子多要个信封也好。毕主任这话让应五别扭。学校不同于外贸公司,但在这个细节上有惊人的相似。外贸公司的传真纸曾经在一年时间需要到办公室领取,领取时还得签名。这是办公室向总经理提出开源节流的重要建议之一。该建议还获得了总经理室设立的特别贡献奖。应五的业务量大,传真纸很费,常常要去办公室领。负责传真纸的CON(傻逼—作者译)每次都叫他省着点用。应五跟她吵过一次。CON说这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又不是为自己节约。应五阴冷地说,如果我叫你老公避孕套省着点用,你会不会高兴?后来外贸公司成立了传真纸清查小组,到员工孩子的所在学校作了暗访,发现就那个CON的女儿拥有的公司传真纸最多。其实传真纸当草稿纸只是小意思。


P


阿飞性格泼辣,大方漂亮。她的身高是一米六十五,三围甚是协调。小林个子稍矮,活泼机灵,天真有加。小林如果站在阿飞边上,只是胸脯略小,但绝对比大街上的太平公主们要强。她们都常来我们住处,但是她们一直不曾照面。这事现在想起来我很怀疑我们当年曾有意无意地作过巧妙的安排。


阿飞签证签了两年都没成功。每次失败后,她都会跑到我们这儿大骂美帝国主义,继而大骂我们的冰箱。应五说要不,我们去把他们的使馆炸了。好啊,炸完了我给你们磕三个响头。但是没一会她又说,算了算了,炸人家使馆不是你们能干的事。再说炸完了使馆你们也得遭枪毙,我也更去不了美国了。应五说,这么想也好,那就开心点吧。应五提议讲几个色彩强烈点的笑话。阿飞立刻抢着说她这两天编了个笑话,是为我们两个编的。笑话大意如下: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后,奸淫无度,都患上了性病。他们找到了中药铺却不知道如何看中医。一个日本兵终于想出了解决办法:他直接把要治疗的部位摆到药铺柜台上,然后拿出一叠钱放在旁边。后来美法英意奥德各国士兵陆续到来,如法炮制,在柜台上排成一列。最后俄国兵来了。他先看不懂大家在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明白,于是他也把他那个部位摆到柜台上,看了一遍其他人后,得意地收起了其他人的钱,并对他们说:你们看,我赢了。我的最大。


阿飞说完后,我们谁都没笑,只是木然地盯着她看。她又伤心了。我说,不是你说的不好。说实话我们已经看过这笑话,《李敖文集》中就引用过这则《比大小》。那为什么不开头就拦住我?她又发怒了。我们想听听这笑话从你口里说出来会有什么效果。事实证明,这笑话不宜由她来说,虽然她是位医生。也许她可以在病房里说给她的病人听。但病人往往更没幽默感。我想此类笑话也就只配李敖这位大师级的人物来转述,摆在他那里意义就会深远得多。


阿飞说既然你们这样耍我,那接下来你们说,要精彩的,但是谁也不许笑出来,不能有半点憋的样子,否则谁是COCHON.实际上她这个条件是让她自己上当,我和应五之间从来不会私藏笑话,除非我们俩分别刚从外地回来,而且回到家里的时间不超过PIPI(小便—作者译)的时间。我精选了两个笑话,没想到她稳坐泰山,仿佛刚才没在听。然后轮到应五。应五的笑话是这样的: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在某个战场上跟国民党兵作殊死挣扎。日军在最后时刻调出了一连军妓,她们**向国民党军队进逼。报告军座,日军派出裸体女兵向我阵地发起猛攻。军座沉吟片刻,下令:特种部队迎战。过了半个小时,部下前来汇报战况:报告军座,特种部队成功完成任务,敌人大部被歼,小部受惊而逃。


应五,我宁愿被歼,也不愿受惊逃开。阿飞突然幽幽地冒出这么一句。我看见她的表情异样。应五的喉结蠕动了几下,终不吭声。


把笑话放在这种条件下讲,可谓阿飞的创举。我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某种忧伤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现在我们启动无聊程序。该程序危险之极,谨防差错。我在电脑上胡乱敲下几个与本文无关的字。


Q


应五独自上酒吧遇到了胡律师。胡律师在一个小单间里给一位小姐讲强奸案,中途上厕所看见应五一个人在喝扎啤。他回到单间里亲了小姐一口说,宝贝,我出去一下。外面有个我救过的人,去聊两句。全公司的人都是胡律师救过的人,谁也逃不脱。就因为他是总经理请的公司里的常年法律顾问。


小姐,再来一个扎啤。胡律师要了个扎啤,在应五面前坐下后。小应,现在在哪儿发财?应五懒懒地说,无业游民。你不做外贸真是可惜。不过你仍做外贸那公司也可惜,要不业务会全被你抢去。不过你也不能那么容易抢,因为有我在,我会为公司告得你官司缠身夜不能寐。这不是我老胡吹牛,啊,你说呢?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要是你小应开公司单干,我宁愿辞了现在的公司来帮你。年轻人才真正有前途。怎么样,小应,有什么想法?应五举起沉沉的大扎啤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不轻不重地骂了他一句:**妈。


胡律师喜欢别人叫他老胡,这样显得他随和一点,便于他和他的救助对象融合。我们也叫他老虎,他辨不出两音的不同。实际上我们叫他老虎机。律师中的败类比老虎机要强上百倍。老胡不算败类。叫他老虎机不过份,倒是贴切得很。


老胡,我问你个事,应五说。问吧,问吧,我们之间谁跟谁啊。应五问,如果我送给某领导一包中华,我算不算行贿,如果他收下了算不算受贿。老胡很惊讶,小应,碰到什么麻烦啦。没麻烦,只是问问。这个问题嘛,从理论上说,但现实中。得,我明白了。那么如果是一整条中华呢。一整条的话,得看什么场合。我再问你,如果烟里装的是人民币港币或美钞黄金之类的呢。小应,这个,这个也得看具体情况。还有,如果领导不知情将装了真货的烟转卖给了回收香烟的人,我是不是也行贿了回收香烟的人。哎,我说小应,你可真会问呐。有什么麻烦跟我直说吧,我会尽量帮你。法律这东西太复杂了,不是我三两句就能让你满意的。

事实上应老师什么麻烦也没有。他在寻老虎机开心呢。老虎机见应五不吭声,起身告辞,说单间里有他要救的人在等他。应五说,去救吧,喂,把杯子也拿走,自己付吧。


毕主任把工资递给应五时说,应老师,第一次领钱要请客哟。怎么请?应五说。买包中华就行了。毕主任把抽屉开了一下又关上。抽屉里已经有一堆中华。好啊,等着吧。应五真的买了包中华。不是给毕主任。给我了。


R


国庆节那天,我吃完中饭就去帮一位老乡操办婚礼,直到夜里才回。我坐在车里经过白堤时,看到两个身影很熟悉,他们很像应五和小林。


国庆节这天天高气爽。阳光很好。地上的人很活跃。天空中没有鸟飞。尽是无线的风筝。我一直为自己的这四个诗句自豪。它们摘自我早年写的诗。题目好像是《城市的天空》。人们从各个方向涌到街上。涌到西湖。他们神情喜悦,内心兴奋。有如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一群动物。


小林陪应五在断桥上驻足良久。然后缓步向前。湖边人群喧哗。湖水激荡。湖上鱼跃频频。他们穿过平湖秋月,路过侠女雕像,踩过苏小小的墓地。在岳坟不到处拐入苏堤。西湖是杭州的灵魂(没有西湖,杭州也许什么都不是)。湖大5、6平方公里,周长为15公里,湖深平均1.5米。湖底积有2—3米的淤泥。湖内禁止游泳。


苏堤长2.8公里,堤上共有六座拱桥,各有雅称。堤上禁止车辆通行,包括自行车。因为堤长,步行走完此堤,需要一定的心情和毅力。故而游人相对较少。走着走着,应老师禁不住长叹一声。这叹息却是穿越时空击中了芸芸人海中某位叫小林的女孩。两人不禁默然而行。


累不累?应五问小林。小林说不累。但她拉了应五的手说坐一会吧。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恍惚觉得她一路上都拉着应老师的手。她左想右想分辨不清拉上应老师手的那一刻,不禁脸上一阵潮热。


小林给应老师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说县长下乡视察,参观了养猪场。养猪场在领导来参观前一个月就接到了通知,大伙把猪养得很壮而且天天给它们梳洗。县长看到那些猪后非常高兴,而且突发奇想要单独和这些猪拍合影照。照片出来后拿到了县报,我爸是县报主编。他叫两位编辑给照片配一行字。两位编辑配的字分别是县长同志和猪在一起及猪和县长同志在一起。我爸骂他们没用,就自己配了一行字。第二天县报刊发了该照片,照片下写了一行我爸配的字:前排左起第三位是县长同志。


应老师的心绪一下子又开朗起来。他问那县长还在吧?小林说那县长不久之后就因贪污被抓了。应老师说:我喜欢上你爸了。



S


阿飞这段时间来得很频繁。我们俩却有点爱理不理的。应老师闷头喝酒。我躲在床上看书写小说。阿飞急得又骂我们没良心。我们说我们也没有存心不理她啊。她说就你们这样子也叫没有存心不理啊,你们这样子可以把活人气死啦。她大叫无聊。叫完无聊她说她不想去美国了。我说不去也好,其实医生这职业在国内还算稳定,生活不会差,虽然没法跟在美国比。她说她只是舍不得父母,她这个人就怕寂寞。我说我们喜欢和你在一块,你不会寂寞的。那你们从今天起要天天陪我。我朝应五看了两眼,他冲我叫了起来,看什么!小说谁不会写,装模作样!好啦,别嚷嚷!你们都听我说,阿飞叫了起来。凭什么听你的,你又不是领导!就凭我是女的!就凭你们答应过要陪我!我就是你们的领导了,老娘我要叫你们听着。马儿,从明天起你少抽烟;应五你少喝酒。阿飞的毛病又犯了。她恶狠狠地说你们再不听医生的忠告没等到结婚就会死掉。你们要不信明天我带你们去医院里看看那些酗酒过度的人的肝和那些抽烟过度的人的肺。她咬牙切齿不厌其烦地给我们描述那些人的肝和肺。这一招真的差点要我们的命。我们一想起那些话就要恶心,还真一个礼拜不敢多抽一支烟多喝一口酒。


阿飞真的不为她的签证着急了。这倒令我们担心。我和应五私下交换过意见。应五说要陪她必须两个人一起陪她。他不想单独陪她。他提出了一种说法。他说一个法国男人和一个法国女人单独在一起会产生爱情,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只会产生**。我说他的话过于偏急。我问他是不是不喜欢阿飞。他说他很喜欢她。但是他不会娶她为妻。我问是否因为他有了别的女孩。他说绝对不是。


我帮应老师代了几次课。我在走廊里碰到过一个长得很难看的烟鬼,他问我有没烟,我给了他一支双喜。他把那支烟看了好一会才点火。他就是应五说的毕主任吧。


我在学校里还碰上了刚招来为学生们练口语的法国女孩CATHY小姐。她有点缅腆,但气质特好。据说她原先在杭州某个中法合资企业工作,后来因为中方老板要泡她,她辞了职,临时来当老师。听说她在课堂上讲到FAIRE LA BISE(一种亲脸的礼仪—作者译)时,让每个学生都上讲台和她表演了一下。那些男生开心极了。



T


元旦放假期间,应五跟小林去了她老家。阿飞几天不见身影,她说医院里住进了一位老外,她得给他治疗兼作翻译。电话里她像老娘似的没忘了指示假日期间你要少抽烟应五要少喝酒。我说应五去他的一个女学生家了。她问远不远。我说得坐六、七个小时的长途车。


我去工联大厦逛了逛,认识了阿宣。她在一个皮鞋柜台做售货员。我买了双皮鞋却把包落在了柜台上。她追到楼下商场出口处把包还给了我。那天商场里挤满了顾客,她的柜台还丢了一双鞋。


应五在车上问小林为什么要学法语。小林只是笑而不答。小林老爸刚刚退休。小林给应老师介绍家里人时用的都是法语,弄得家里人心里没底。小林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均已成家。应五叫小林爸为林老师。林老师说,这个小女儿在家里不知天高地厚,让她学法语是让她出门长长见识,另外法语给他们的感觉不错。应五没敢问他们以前是否已经接触过法语。林老师一家人挺随和。


U


小林在本地区的银行学校毕业。学业结束后到镇上的储蓄所里工作。她带应五去了那个储蓄所。储蓄所位于小镇的西头。所后就是一片空旷的麦地。所里共有六位职工。除了一位阿姨,其她几位都跟小林差不多年纪。这批女孩对应老师非常客气。她们一边嘻嘻哈哈地冲小林挤眉弄眼,一边给他们搬凳子倒茶水。

关于这个储蓄所,有几句可写。她们在上半年里接连两次遭遇蒙面劫匪。第一次牺牲了一位年轻的女孩,钱是保住了,但劫匪一直在逃,案子没有告破。第二次钱没保住,命保住了,劫匪已被捉拿归案。两次抢劫案在当地曾引发过一场激烈的辩论。牺牲了的女孩被追认为烈士了。但在第二次劫案中保住了命的女孩被开除了,原因是她没有跟歹徒拼命,在歹徒的手枪和尖刀面前吓得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钱取走。但她为警方提供了歹徒身高、口音及眼神等重要线索。


小林说两次被劫案她都不在现场。她说她若在现场也宁愿钱被抢走。应五说你怕死啊?小林说,这不是怕死的问题。她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一样宝贵。我们都能理解。应五对小林的回答没作任何评价。他只想迟早有一天小林的法语水平会超过她的老师。


小林回到老家就如鸟儿回到森林。她笑得天真无邪,这给应老师留下了极深极深的印象。她拉着应老师的手往山上爬,往田野里奔。他们被大自然的清纯的气息融化了。RETOUR A LA NATURE(回归自然)。他又教给她一句法语。



V


应五去乡下后,我一个人很烦躁。小说也写不下去。我去医院看了一下阿飞。她正在拟一份传真。我说你给谁发传真啊。她说是帮病人老外发。我看她很忙,就出来了。然后我又去了商场。阿宣还认得我。放假不出去玩啊。我说没什么意思。那呆在家里看电视看书啊。那也没多大意思。那你在家干什么?写写小说。哟,真的?能不能拿来拜读拜读?我说好的。我想我跟她又不熟,给她看看也无妨。后来我又逛到商场去。看完了没有?看完了。你还没写完呢?我问她有什么感想。她说,没感想。有一点可以肯定,你是个好人。我说谢了,凭这句话我得请你吃宵夜。后来她又问我什么时候发表。我说一百年后,她说你能活那么长啊。我?也许明天就死了。她说死了就能发表了。我说那倒极有可能。她说实际上我可以接触接触外贸,外贸这几年红火得很,肯定有许多精彩的故事。我说我就是做外贸的。她说看不出来。


我坐上54路环线车,转了两圈再去商场。她刚好可以下班。


应老师从乡下回来后跟我说,老主编认为外贸小说在中国文学上还是一大空白,希望你能朝这个方向努力努力。我听了立刻怀疑阿宣也是老主编的女儿。但小林从没提起过她有个姐在杭州当售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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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 (中篇网络小说《法语教师》,获榕树下网站人气奖,作者应远马,浙江高校法语老师。)

歌曲: Merci Professeuur

往期法语教师: 许钧 郑克鲁 李志清

傅荣  刘成富 杜青钢 钱培鑫 尹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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